欧华时评

傅莹独家撰文:朝核问题的历史演进与前景展望


2013年3月11日,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视察朝鲜西部前线部队。图|新华

2013年3月11日,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视察朝鲜西部前线部队。图|新华

  作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缔约国,中国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核武器扩散,一贯主张全面禁止并彻底销毁核武器。同时,中国主张通过谈判和平解决分歧。既然《美朝框架协议》执行不下去了,而美国又希望中方能够出面斡旋,帮助解决问题,并国务卿派鲍威尔到北京来游说,经过慎重研究,并考虑到促朝弃核也符合中方利益,中国政府决定接受美方的请求。初步考虑邀请朝美双方来中国进行三方会谈。鲍威尔访华后,中方于2003年春派特使访朝,虽不乏困难,但访问基本上是成功的,朝方同意尝试三方会谈。但朝鲜的根本立场并没有改变,还是希望与美方直接谈,理由是核问题由美国对朝安全威胁引起,要解决也必须是朝美直接达成协议。中方把朝鲜的要求和意见转达给了美方,而美方则坚持不能再与朝鲜单独谈,任何会谈必须在有中方在场的情况下进行。朝美双方的要求是完全拧着的,中方抓住“谈”这个基本共识,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居中斡旋,终于双方都同意派代表到中国来谈一谈,美方与朝方可以在三方框架内接触。

  中国外交部于4月22日发表了公开信息,表示:“中方一直主张通过对话和平解决朝核问题,这也是有关各方和国际社会的共识。基于上述共识,将邀请朝鲜和美国派代表团来中国进行会谈。”中方通过积极介入,把各方拉回到了谈判桌前。从2003年4月到2007年10月,举行了一轮中、美、朝三方会谈和六轮有韩国、日本、俄罗斯加入的六方会谈。过程充满曲折,但对话使得朝核态势基本维持在可控范围内。六方会谈中所形成的三份文件——2005年的《9·19共同声明》、2007年的《2·13共同文件》和《10·3共同文件》——为通过对话谈判和平解决朝核问题打下重要的政治基础。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协议在达成后却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变故往往得不到执行,会谈常常陷入破裂,局势一再地卷入螺旋上升的紧张状况。

  2003年4月23至25日,中朝美三方会谈在北京举行,笔者作为当时的中国外交部亚洲司司长,与朝鲜外务省美国局副局长李根和美国东亚及太平洋事务助理国务卿凯利分别率团与会。

  但是会谈还未正式开始便戏剧性地遭遇僵局。小布什总统有令在先,禁止美国代表团成员同朝方单独进行任何形式的会面,而朝方则希望能与美方单独谈。三方会谈的前一天晚上是中方主办的宴会,美朝代表都出席了,席间,朝方谈判代表李根借敬酒的机会与凯利单独说话,直接告诉美方,朝鲜已经对乏燃料棒进行了后处理。凯利随后把李根对他讲的话转述给笔者,生气地说,他需要请示华盛顿如何应对。第二天早上美方代表团声称,不能与朝进行任何直接接触了,只能三方一起谈。朝方代表团则因此而拒绝出席三方会谈。经过中方居中反复劝说,朝方放弃了退出会谈的打算,但是三方会谈实际上也只是中方分别与朝方和美方谈。

  这次三方会谈的尝试虽然艰难且不令人完全满意,但朝美两国回到谈判桌前,让国际社会看到了外交对话的可能性,紧张气氛开始降温。朝方提交了一份以放弃核开发和导弹试验换取美日韩经济援助和体制保证的“一揽子计划”,这个方案体现了朝鲜的基本立场和思路,实际上成为以后几轮会谈朝方方案的基础。

  三方会谈吸引了韩国和日本的强烈关注,国际社会对会谈也更加关注。美要求扩大多边会谈,让韩日加入进来,对此中方没有感到困难,同时认为也应该让俄罗斯加入。面对各方释放的信号,中国继续发挥作用,进行了大量静悄悄的外交斡旋活动,穿梭访问,广泛听取各方意见。围绕核问题,朝鲜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即:朝鲜面对美国敌视政策,需要发展核武器来保障自身安全,朝鲜对美方已经无法信任。而中方表示坚决反对朝鲜走拥核的道路,但是可以理解朝鲜安全关切,支持多边谈判寻求和平解决办法,而且愿意承担沟通协调并主办更多会谈的责任。

  苏联解体之后,中国成为朝鲜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和援助国,朝方需要维系两国合作关系,认识到应尊重中国这个友好邻国的意见,对中方的和谈建议难以回绝。而美国方面的态度则是非常强硬,小布什政府的立场是:保留军事解决的选项,如何选择要看朝鲜参加谈判的表现。中方向美方转达了朝鲜的意见,同时也表达了自己清晰的立场:中国坚决反对任何采用军事手段的企图,但是可以支持通过和平谈判找到解决核问题的妥协方案。

  由此可见,无论是美方还是朝方,各自都有两手打算:美方是可以谈,不行就打;朝方是要么谈出一个结果,要么拥核自保。而中方采取的策略是全力推动谈判,同时坚决打掉双方另外的企图。

  笔者记得在一次访问华盛顿的过程中,美方一再表示:“可以谈,但是军事解决的手段也在桌子上。”(We can talk, but the military option is also on the table。)中方不同意,强调如果美方坚持保留军事解决的选项,朝方就要坚持保留拥核的选项了。后来,美方对措辞做了调整,表示“军事解决的手段还没有离开桌子”。(The military option  is not off the table。)这个说法和前面的提法相比似乎没有太大区别——尤其是对不以英语为母语的人来说,但美方很坚持,说这是总统的意思。笔者曾经开玩笑地问美方同事,如果“没有离开桌子”,又不在桌子上面,会是在哪里?他说,你可以发挥想象力。而当笔者把这个话转述给李根时,对方瞪大了眼睛问我:“那是在哪里?”

  2003年7月,与朝鲜打过多年交道的外交部副部长戴秉国作为特使前后访问朝鲜和美国,劝说双方重启对话。在朝鲜,戴秉国一行在与朝方同行长时间会谈之后,受到金正日的接见。会见结束时,金正日说:“既然中国同志说可以再谈,那我们就再试一试吧。”

  这一轮斡旋的结果是,美方同意派代表团尽快到北京来谈。在形式上,美方希望能让韩日都加入进来,也不反对中方建议的让俄罗斯参加。如果朝鲜希望三方谈,美方同意再进行一次三方会谈,但坚持必须紧接着就进入六方会谈。中方把美方的意见转达给了朝鲜,朝方的回应很痛快,说,只要美方同意与朝方直接接触,其他要求都可以同意,也不妨就直接进入六方会谈。

  鉴于朝核问题的敏感性和朝美对立的严重性,六方会谈会场的设计和布置都成为困难的政治问题。由于六个国家关系微妙,无法安排在长条桌子对面,我们把桌子围成一个六边形,这样每个代表团都可以坐在桌子的一边。会谈确定在钓鱼台国宾馆宽敞的芳菲苑进行。

  更难的是如何安排朝美对话。朝方高度重视与美方的双边接触,要求必须在独立的空间与美方谈;而美方则坚持不能在单独的房间谈,美朝接触时须与其他代表团“在同一个屋顶下”。我们想出办法,在芳菲苑大厅的角落用屏风、绿植和沙发隔出几个独立的喝茶空间,用于会间休息,其中一个专门保留给朝美代表团对话用。

  我们分别邀请了朝鲜和美国驻北京的大使馆官员来考察,他们都认可了,扫清了最后的障碍。其实后来美朝对话越来越重要和深入,他们主动要求转入了“单独的房间”。

  2003年8月27日至29日,第一轮六方会谈在北京召开,由时任中国外交部部长李肇星主持开幕,中国外交部副部长王毅任中方代表团团长。参加第一轮六方会谈的各国代表团团长是:美国亚太事务助理国务卿詹姆斯·凯利、朝鲜副外相金永日、俄罗斯副外长亚历山大·洛修科夫、韩国外交通商部次官补李秀赫、日本外务省亚洲和大洋洲局局长薮中三十二。

  朝方仍坚持一揽子解决核问题,提出的方案主要分为四个阶段,每阶段都要求美国“同时行动”。

  美方则强调朝鲜应迈出第一步,须首先以“全面、不可逆转和可验证”的方式弃核(Complete, Verifiable and Irreversible Dismantlement,CVID),然后才能讨论其安全保障问题。

  当年一则来自利比亚的声明引人注意。那年12月,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宣布“彻底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核查,全盘交出了手中的核研发成果。美国随即解除对利制裁,摘掉了利“支持恐怖主义国家”的帽子,并建立了外交关系。一时间,利比亚成了西方国家眼中消除核生化武器和远程导弹的“模范生”。也许美国曾试图以此为例打动朝鲜,但八年后利比亚局势的剧烈变化及其后果对朝鲜在核问题上的态度产生了反向的影响。

  2004年2月25日至28日,第二轮六方会谈在北京继续举行。会谈焦点在于解决核问题的目标和第一阶段措施。会谈中,美坚持朝应同利比亚一样,先放弃核计划并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核查;中、俄、韩三国则倾向“乌克兰模式”,强调若朝主动弃核,应尊重其主权并给予安全保障。

  本轮会谈通过了六方会谈启动以来发表的第一份书面文件——《主席声明》。声明强调:各方表示致力于朝鲜半岛无核化目标,通过对话和平解决核问题;各方表示愿意和平共存,并同意采取协调一致的步骤解决核问题及其他关切。

  同年6月23日至26日,第三轮六方会谈召开。朝方仍坚持“冻结换补偿”,但首次表示冻结是为了最终弃核。美方也展现一定的灵活性,提出了五阶段的弃核方案。第三轮会谈虽然没有实质性协议,但是最终达成了“以循序渐进的方式,按照口头对口头、行动对行动”原则解决朝核问题的重要共识。这是中方在开启六方会谈以来就反复强调的,要求美朝相互同时迈出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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